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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君路綿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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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君路綿邈

祝逢春一邊思量應對之法, 一邊隨眾將返回涿州。彼時太陽已升至半空,照得屋舍璀璨街道寬敞,紙錢撒在道邊, 風一吹, 便飄到窗前檐上,好似下了一場鵝毛大雪。祝逢春看了半晌, 又想起城外那兩千多死屍。

當日攻得蕭重敗走,她便一馬當先進了城池, 安置了各位將軍, 又策馬去尋陶希夷, 折返之時,遍野橫屍皆被掩埋, 一應土堆也被踩實。她翻身下馬, 用刀輕輕一劃,便在土中尋到一點墨色。

要不了多久, 便連這點墨色也尋不到了。他們會歸於塵土, 滋養草木, 草木結果, 又會餵養飛禽走獸,來往行人。

萬物便是這樣, 循環往覆,周而覆始。

那麽戰死,病死,橫死,與自然之死, 又有什麽分別呢?天地逆旅百代過客,王侯也好, 庶民也罷,到頭來,都是一刀了結性命,不見貴賤之別,只見萬物芻狗。

祝逢春又行一陣,忽然聽到一陣哭聲,循聲走去,只見一戶掛了挽聯的人家,她敲了敲門,一位婦人出來。詢問兩句,那婦人哭哭啼啼,說她丈夫是城中守軍,前日隨戎狄太子出征,一直不曾回來,想是沒了性命,便買了些香燭白布,設了靈堂,思量再過幾日,等戰事平定,到城外立一座衣冠冢。

“姑娘身著孝服,可是也死了家人?”

祝逢春呆了一瞬,道:“我是為友人送葬。嫂嫂家裏幾口人,沒了丈夫,生活支撐得住麽?”

“只有婆婆和女兒,家裏還有些積蓄,不至活不下去。”

“那便好,嫂嫂丈夫叫什麽名字,相貌如何,只是不曾見人,未必便沒了性命,興許過上幾日,他便會回來尋你。”

婦人抹了抹眼淚,嘆道:“姑娘這便是哄我了,上了戰場,哪裏能有這等運道?我聽說齊國有個祝將軍,年紀雖小,為人卻兇神惡煞一般,打起仗來,只要殺人,先前那十萬大軍,幾乎被她一人殺了。”

“嫂嫂,那祝逢春便有通天的本事,也殺不了十萬大軍。”

“怎地殺不了,外面都在說,這將軍提兩把金錘,合在一起八十四斤,一錘下去,把骨頭都砸得稀爛。”

“嫂嫂,八十四斤的金錘,只能拿來打熬力氣,上不得戰場。”

“怎地上不得?那些將軍,哪個不是提著幾十上百斤的兵器,若連八十四斤的金錘都使不動,她如何年紀輕輕便做得將軍?”

祝逢春一時無話,應和了兩句便去憑吊逝者,看那牌位上寫著杜雲,望婦人道:“嫂嫂丈夫取得好名字,應當也生得好相貌。”

“姑娘好眼光,我這丈夫,在整個涿州都是出了名的俊俏,若非他生得夠好,我哪裏會選他做夫君。”婦人看那牌位,又一次哭起來,邊哭邊道,“可惜生得再好,也只能做短命的鬼,連屍首都不曾留下一個。”

祝逢春安慰幾句,又問杜雲具體相貌,等那婦人說完,留下一塊碎銀離開。

醫館用飯時,她向蘇融說了,蘇融道:“你問這許多,可是要派人尋他?”

“那未免太費周章,不若發一道告示,凡戎狄潰兵,只要肯到官府入冊,立誓歸順大齊,便可覆為良民。”

“這告示一發,蕭重怕是要失盡軍心。”

“因而不好便發,要等決戰前夕,兵士抱了必死之志的時候,給他們一條生路。”

蘇融笑道:“這便是四面楚歌麽?”

祝逢春呷一口酒,道:“非也非也,這個喚作網開一面。”

征戰沙場,為的無非是護國安邦,收覆燕雲,便更是要全子民性命。從軍這半年,她已經殺了數萬兵馬,再過幾日,還要圍殲蕭重那五萬。

數不清的人命,便這樣一代一代,斷送在疆場之上。

這場勝了,天下可數十年不起大戰,可數十年後,數百年後,邊關又會燃起戰火,中原又會陷入紛爭。

總有人衣不蔽體,總有人欲壑難填,兩種人並在一處,便是一場又一場征伐。

祝逢春擡頭看蘇融神色,驀地想起麥穗那句讖語,有人舍去前程性命,為她換來一線生機,只要看準時機,便能換五十年的海晏河清。

哪怕是讖語,也只說得到五十年。

罷了,五十年便夠了,至少她在世時,能讓百姓安安穩穩過完一生。

想到這裏,她又看向蘇融,把羅帥想舉薦他的事情說了,道:“都說你有宰輔之才,你便不想做一做麽?”

“可祝叔也說了,我沒有宰輔之志。”蘇融為她夾了一筷小菜,道,“我只想守在你身邊,讓你吃好穿好,長命百歲。”

“可我記得,你之前還說過,想和我同入廟堂,做成將相契合的佳話。怎麽不過半年,鴻鵠化作了燕雀,鯤鵬變作了學鳩?”

祝逢春昂起頭,只等他認清錯處,蘇融輕輕一笑,抓了她的手,道:“我那時不曾同你分開,不知道佳人在側,強殺世間所有榮華。東風,我從來沒有扶搖直上九萬裏的壯志,便是有,也只是為了和你相配。”

“你哪裏用同我相配?”

“你是太尉的孫女,安撫使的女兒,眼看還要升作一軍主帥。我只是一介草民,眼下也只是名不見經傳的軍醫。”

“那些都是俗物,我知道你好,比多少功名利祿都緊要。”

“那我還求什麽功名利祿。”

祝逢春一時無話,便只低頭用飯。不多時,一餐用畢,蘇融收拾了碗筷,卻不便走,只是坐到她身邊,望著她的眼睛,道:“東風,你不在乎那些,又知道我好,還對我有情,如何不能同我做成眷侶?”

“我說了,願意同你做眷侶,只是舍不得羅松徐子京。”

蘇融低笑起來,那笑是他一慣的溫和,偏偏又帶了些苦澀,他分開她的五指,一邊細細摩挲,一邊道:“你對他們的不舍,和對我的不舍,便沒有分別麽?”

“我愛你更深一些。”

“t除了這個。”

祝逢春微微皺眉,她愛蘇融,是因為他相貌俊美,性格溫和,又待她好了十餘年;愛羅松和徐子京,也是因為這些,又為蘇融最合她心意,同她最熟悉,她便愛蘇融最深。

若是除去這些……

她仔細看蘇融面龐,道:“可你若生得不好,我當年便不會選你做伴讀,後面也不會同你做夥伴,蘇融,我一直是愛好天然的人,便是挑選隨從,也只要相貌周正的。”

“不是這個,我是問,有沒有什麽,是你只願同我做,只會想起我,不會想到羅松徐子京的。”

祝逢春思量半晌,最終搖了搖頭。蘇融輕闔雙眼,揉了揉她的頭發道:“東風,你這般貪心,教我如何是好?”

“你不貪心,只為你不曾見過旁人。”祝逢春直起身,道,“若是有個和我差不多的女子,一心一意待你,像你待我一樣待你,你還會把我看得這麽重麽?”

“天下哪有和你差不多女子?”

“我說若是。”

“東風,任何人都可能一心一意待我,獨獨你不會,因而這個像我待你一樣待我的人,同你不會有絲毫相似。”

“可這樣的厚待,你難道不想要麽?”

“想要,卻也知道要不到,因而極少去想。東風,我寧願被你冷待,也不願要虛假的厚待。”

“那你不難受麽,你把一顆心都撲在我身上,我卻連個答覆都不肯給你。”

“你已給了,還給了最真誠的答覆。”

他將她虛虛抱住,親了下她的鼻尖,起身拿去碗筷,道:“我去洗碗,你且坐著,仔細想想我問你那些話。”

“知道了,你安心去罷。”

祝逢春看著他離開,擡手刮了兩下鼻尖,方才那一下,比之親臉又有許多不同,更像親耳垂和脖頸。

若他不走,應該要親嘴唇了罷。

她走到門前,看一眼廚房,想到他那雙豐潤的唇。嘴唇碰起來,應當同別處更加不同,那日他問想親何處,她第一眼便看到嘴唇。

這是她待他的分別麽?

羅松親她,一直只是臉頰,從未像他這般深入,至於徐子京,連主動牽手都不曾有過,罔論抱她親她。

她搖了搖頭,看外面天氣晴好,同蘇融打了招呼,回院裏換了衣裳,向父親說了去向,又去馬場挑選馬匹。前日席風向蕭擎送信,蕭擎只說會聽從號令,不曾有其他反應。想是身為戎狄公主,不忍坑害如此之多的戎狄兵士。

可不聽號令,也只是多戰幾場,多浪費些錢糧,多犧牲一些兵士。

蕭重那邊,興許是在觀望形勢,一連兩日都不曾拔寨起營,只是龜縮在涿州城外五十裏處。

如果她是蕭重,定會想起蕭擎手裏那三萬兵士。

看過疾影踏雪追霞,祝逢春猶豫片晌,只牽了一匹良馬,這三匹馬雖好,卻都落了她的名字,只要牽出,旁人便知馬上之人身份。

想騎它們閑逛,怕是只能等到戰事結束。

離開涿州,迤邐行至東邊村落,沿路河水澄明百草豐茂,村口古樹蔽日群行人喧囂。百姓趕著驢車,挑著擔子,準備著一年的生計,途中遇見,便停下來閑聊幾句,隨後便各奔東西。祝逢春見樹影下有一酒招,下了馬過去,正要叫壺村酒,卻見羅松坐在裏面,便走到他身邊,笑道:“羅小將軍,可要請我吃一碗酒?”

羅松猛一擡頭,拍了桌子道:“你來討酒,莫說一碗,一百碗都請得,店家,把最好的酒拿兩壇上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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